“报纸上说,景德镇已经落后了15年,我很不舒服。这次展览,是景德镇觉悟的体现。”12月2日,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教授、74岁的周国桢站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的展厅内对《第一财经日报》说。
这一天,与周国桢一同出现在刘海粟美术馆的,还有11位平均年龄超过70岁的景德镇陶瓷艺术大师。他们将自己的作品千里迢迢地带到上海,举办了一场名为“千年泥火粹丹青”的首届景德镇美协陶瓷大师珍品汇展。总价值超过5000万元的400余件作品中,包括了12位陶艺大师和40余位中青年陶瓷艺术家的作品。
类似“景德镇陶瓷精品展”这样的词,已在中国各个城市泛滥成灾,早已失去关注度。“如果这一次我们的作品在上海得不到认同,那么,在其他经济文化不够发达的城市,我们会更显得孤独。”江西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景德镇市美术家协会主席李菊生说。
“以前提起景德镇瓷器展,总是一些仿制名家名瓷的展览,玷污了这块牌子。很多人觉得景德镇已经日落西山,一蹶不振。但今天出席的,全是景德镇真正的名家,他们的作品是沙石里的珍珠。”李菊生说,12位陶艺大师都曾多次在国内外举办个人作品展览,其作品被中外博物馆和收藏家收藏,但“这12个人集中出席同一个展览,还是第一次”。
“瓷都”称号旁落,折射景德镇衰败现状
翻开景德镇的过往,是一页长达1800年的厚重文化史书。
自北宋到清代,景德镇瓷作为宫廷贡品的历史也已经有900余年。南宋理宗时代,中国与亚洲56个国家和地区发生瓷器交易的主产地就是景德镇。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时,船队所载的青花瓷也出自景德镇。
新中国成立后,景德镇的辉煌也一直延续——50万市区人口中,有8万国有瓷厂的陶瓷工人,陶瓷产值占全国的20%以上。“中华向号瓷之国,瓷业高峰是此都”,是当时最为贴切的形容。
但这座以一种产业维系了1000多年的古镇,却在近10年里遭遇寒流。
据中国轻工业陶瓷研究所分析,景德镇陶瓷业至少错过三次发展良机:一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景德镇投资2000多万元生产了技术领先的“三角牌”建筑用瓷,但当地没有真正重视起来,建筑用瓷生产仅昙花一现,数以百亿计的建筑用瓷市场最终被佛山等新兴产瓷区占领;二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中期,国家投入4.6亿元用于景德镇陶瓷产业的技术改造,但巨额资金却散发到全市大小几十家经营不善的企业,技术和体制都没有得到实质性改造。1995年,景德镇陶瓷业全面陷入困境,80%的陶瓷企业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全市陶瓷行业总负债率达136%,累计亏损超出4亿元,近3万陶瓷工人下岗;三是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景德镇对国有陶瓷企业进行改制,但改革停留在减轻政府压力、保留职工就业的表面层次,分散生产、分散经营的状况没有改变,在国内各产瓷区快速发展的同时,景德镇却一直处在徘徊状态,甚至一度出现负增长。当广东潮州、福建德化、河北唐山等地区的民营陶瓷企业逐渐引入外资、细分市场、扩大规模时,景德镇的霸主地位轻而易举地就被瓦解了。
2004年,景德镇的产值大跌,仅为20.5亿元,广东潮州陶瓷业销售额却达到117亿元,整个景德镇瓷器年产值只相当于潮州一家上市公司的产值。最让景德镇失望的是,连续6次全国性“瓷都”的评选,古镇都落选了——早在2003年上半年,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就将“中国瓷都”的封号授予福建德化;2004年4月,中国轻工业联合会、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又将“中国瓷都”称号授予广东潮州。
提起“瓷都之争”的风波,中国陶瓷大师评审委员熊钢如的内心仍然不满,“瓷都命名要综合衡量,应该是文化、教育、人才和艺术各方面的比较,不能只看经济效益。”
景德镇陶瓷艺术名家协会秘书长侯一波也认为,中国绝大多数陶瓷人才都出自景德镇,光从这一点上看,景德镇也是当之无愧的“瓷都”。“我们有景德镇陶瓷学院,这是中国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所陶瓷高等学府,这里大专以上的陶瓷学校就有8所,一年能培养出上万学生;全国各个地区有将近60%的高级管理人员及技术人员是陶瓷学院毕业的学生;景德镇是国内制瓷人才储备最丰富的地方,近10万名陶瓷从业者中,正教授和国家级陶艺大师就有100多位,占全国的1/3。”
题材陈旧,赝品充斥,自我超越困难重重
开展当天,收藏家们络绎不绝地找到12位被视为景德镇珍宝的大师一一签名,虔诚十足。但静默地陈列在展览架上的作品却没12位大师的排场那么打眼。
“他们的风格还是太保守。”上海美术评论家李逸丰在看了一圈后摇摇头。在周国桢标价96000元的陶瓷雕塑《沙漠之舟》前,李逸丰尖锐地说,将骆驼进行具象创作的手法,在今天艺术界的主流视野里,显得太过陈旧。
对于这种观点,周国桢解释,由于此次展览时间准备不够充分,“具有景德镇特色的‘古彩’和‘薄胎’都没有拿来”。环顾整个展厅,大多数陶瓷都是大同小异的圆形器皿,难有突破,极个别异形的也只是简单变化。题材上,也是以中国传统花鸟人物画为主。
从古至今,景德镇都以艺术瓷享誉中外。李菊生说,改革开放后,景德镇陶瓷仍以艺术瓷为主,日用瓷上的新进展几乎是空白,“艺术瓷和日用瓷基本是两个生产路线,一般小作坊都能进行艺术瓷生产,而日用瓷则需要雄厚的资金、庞大的人力和财力来支持。”
李菊生回忆说:“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景德镇下岗职工多达数万,他们要维持生计,只有几个人组建一个小作坊,靠做陶来换取基本生活费。但他们生产的陶瓷大多是粗制滥造的仿制品,拿到全国各地摆地摊卖,把整个景德镇的牌子都给做烂了。”
据侯一波估计,景德镇现在有7000多家大大小小的陶瓷企业,其中很大部分是以作坊的形式存在。这些作坊生产的,就是伪劣艺术瓷。侯一波说,这种状况给艺术家们带来了困惑,艺术家一旦有新作,地摊上马上就有价钱不到1/3的赝品在贱卖,艺术家们的创作激情备受打击。据景德镇市中级人民法院知识产权审判庭统计,3年来,法院审理各类涉瓷知识产权案件涉案金额就达5000多万元。
周国桢惋惜地说:“今天的艺术陶瓷杂草丛生,沙石都掩盖了珍珠。但我们还是要坚持以艺术瓷为主要发展方向,景德镇不可能在任何方面都要超过别人,我们要发展自身的优势。”
但李逸丰认为,看遍今天大师们的作品,感觉还是不能适应今天现代市场的需求,“他们的作品还是太保守,传统不能这样去延续,传统的制作工艺已经足够完善,我们的画功又不可能超过古人。既然无法逾越传统,为什么不选择创新?”李逸丰认为,在艺术开放的大环境下,老艺术家们不该再因循守旧,而该在瓷器的材质、色彩、意境上下工夫,不然注定要被淘汰。
在国内市场,无论是艺术瓷还是日用瓷,消费者似乎更青睐国外瓷器。走进商场的瓷器柜台,吸引你目光的肯定是英国、意大利、日本等国家的瓷器,而非景德镇瓷。美国瓷器的抽象造型、日本瓷器的融古朴与现代为一体的设计,都让景德镇的瓷器多少显出一些劣势。曾有收藏当代瓷器的人感叹,景德镇生产的大部分瓷器,在艺术水准上只能算做二三流。
景德镇每年培养那么多年轻人才,为什么没有现代作品问世?
李逸丰指着一些中青年艺术家的作品说,这些人,大多是这些大师的儿女,这种古旧的世袭制也是限制陶艺发展的桎梏。“大师们年纪都很大,难免不守旧,他们后代的思想也就这样延续下去,不敢也不会有太大突破。而学院出来的设计人才,又很少有机会学习国外的艺术流派和最新理念。就算偶尔有创新者,也都极少地分散在全国各地,没有一个集中的力量,形不成规模。”
李逸丰认为,当代大师们观念的改变是最为关键的,“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一辈,只有他们变化了,景德镇的下一代才有变化的可能。”
侯一波坦承,景德镇的年轻一代出来的机会确实很少,人才也不断外流,所以这次中青年艺术家与大师们一起集中展示,也是一次机会。他认为,景德镇不缺优秀的工艺师,“缺的是能把工艺产业化、规模化的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