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凭借一泓昌江水,打破瓷都偏处一隅的局面。它上溯祁、婺,下抵鄱、浔,进而接连长江,达于外洋,维系着景德镇一千多年的繁荣,形成一条水上“陶瓷之路”。昌江,景德镇陶瓷兴衰的见证。
一千年是什么样的概念?我沉思着。夜已降临了许久,喧闹了一天的古镇也已沉睡了。推开窗户,想看看天边的窑火,这曾被称为“四时雷电镇”的瓷都,却因为瓦斯窑的兴起,已没有了昔日那冲天的火光。但我知道,在某一巷子或某一街边的某所作坊或某座工厂里,一定还有尚未入睡的窑工,在守望着一窑熊熊的烈火、一窑满满的瓷器。窑火映照在窑工们的脸上,映照在那一双双充满希冀的眼睛里。不管时光如何改变,不管窑炉如何改革,不管窑工如何一代新人换旧人,那千年的窑火在人们的心中一直都没有间断过。在景德镇建镇一千周年纪念的日子里,我渴望再一次重读古镇的历史,再一次在脑海里重现自己在这古镇中生活过的许多日子。
景德镇地处依山傍水的丘陵地带。水既是运输瓷器、运输制瓷原料和燃料的重要通途,又是粉碎瓷石的重要动力,也是淘洗瓷泥的重要工具。而水边的山上有茂密的森林和各种灌木,这是烧窑的重要原料;瓷石和瓷土一般也都埋藏在山里。
为了运输和搬运的方便,长期以来,景德镇沿河建窑、沿窑成市,整个城市沿着昌江两岸,呈长龙形延伸,长13里。在古代,景德镇又名陶阳,故被称为“陶阳十三里”。昌江是景德镇城市的动脉,除了东河、南河、西河、小北河、梅湖河、建溪河各条支流呈叶脉状分布,由东西分别流入外,还有50多条小支流,形成纵横交错的河网。这些以昌江为主流的大小河流,不仅给景德镇的瓷业生产、销售、运输带来了许多方便,还确保了景德镇的瓷业用水。当时的民窑很多都设于昌江及其支流沿岸,河水不仅可供淘洗瓷土,而且可以利用流水落差作动力,装置水轮车和水碓,用以粉碎瓷石。这些水碓大都安装在茅草屋中,一轮大大的水车在一汪清亮溪水的冲击下,带动着十几只水碓,不停地上下锤打,将坚硬的瓷石打成粉末,然后淘洗,再做成一块块砖状原料,用木帆船运到昌江边出售给做瓷器的坯户们。
我是喝着昌江水长大的,小的时候总是看到,一船船的瓷土停泊在江边,然后被卸下来,装在大板车上运走;又看见一捆捆被稻草和竹篾包扎得结结实实的瓷器,被放在一辆辆的大板车上,运到江岸,再一捆捆的被搬运到停泊在江边的木帆船上。这些木帆船,通常是用一根粗壮的竹篙插在船头的一个洞眼里,再通过这个洞眼将竹篙的尖头插在水底的泥土中,这样木船就被固定在江边。当船上装满了瓷器,艄公从船头将竹篙轻轻拔起,再将竹篙放进水中使劲一撑,船,就开拔了。这时往往是在早上,江面上还笼罩着薄薄的晨雾,船在雾中渐渐地远去,消失在到尽头的天水之间。偶尔有几只水鸟在江面飞过,当时我总在想,这些瓷器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
那时的昌江水很清,水底下是一粒一粒的沙子,还有十分美丽的鹅卵石,在这些沙子与鹅卵石之间散落着许多的瓷片。从这些瓷片中随便捡起一片,不是清代的就是明代的。它们在河床上静静地躺了不知道多少年。这里这类的古瓷片太多了,根本没有人会留意它们。
除了船只,水边还停泊着许多竹排和木排。对于瓷器生产来说,竹子和木材都是十分重要的。竹篾的用途很多,可以用来包扎瓷器,也可以用来编织装瓷器的竹篮、竹篓,还可以用来编织下雨天盖瓷坯的竹篾席等。木材的用途就更多了,不仅可用来盖建窑房、坯房,制作坯房窑房中的许多器具,更重要的是作为烧瓷用的燃料。烧瓷用的燃料一般是松木,松木含松脂,易燃、耐烧,火焰还高,是烧瓷器的最佳燃料。烧瓷器的松柴有两种,一种是在山上就劈成了块,用船运到城里的松柴,当地人称其为“船柴”。另一种是在山上砍下后,锯成一两米长的木头段子,然后扎成木排,在江面自上而下地漂浮过来。开春了江面上到处都能看到顺流而下的竹排和木排,上面也有撑篙的人,常常是一两个人带上一长串木排或竹排。天晚了,这些到岸的木排和竹排来不及运走,就停在河边。
昌江里的鱼多极了,尤其是在春天,小鱼苗一群群地在江里游着。父母告诉我,景德镇不仅生产瓷器,还是有名的鱼米之乡。沿着昌江可以一直通到鄱阳湖,那里的鱼更多,还有很多野鸭子,在景德镇的菜市场常常能买到野鸭子,据说都是从鄱阳湖里打来的。还有一种白白的、透明的小银鱼,也是从鄱阳湖运来的。我知道我们家真正的故乡就是在鄱阳湖边上的都昌县,但直到今天,我都还没有去过那里,只知道在景德镇的瓷业工人里,都昌人占了很大的比例。鄱阳湖直通长江,景德镇的瓷器就是通过昌江运到湖畔的波阳,再从波阳运到汉口、长沙或上海、宁波,再辗转到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国。
每当吃完晚饭,我总爱和要好的伙伴,坐在江边看日落,聊天。看着黄昏的晚霞在江对面的山顶上,一点一点地褪色、变暗、消失。随即,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开始燃起,月亮也慢慢地升了起来,天暗蓝暗蓝的,江边洗衣服的人已经散尽,四周寂静了。河中停泊的船上常会有人探出头来往河里倒东西,“哗”的一声,夜的寂静便被打破了。
景德镇人习惯把这些生活在船上的人称之为“船巴佬”,颇有点轻蔑的口吻。但就是这些“船巴佬”对景德镇的陶瓷生产和运输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是这些船民们将做瓷的原料及燃料从昌江的上游运下来,然后又将景德镇生产出来的瓷器运出去。景德镇的瓷器运输有两条路线,一条刚才已经说了是通过鄱阳湖到长江沿岸;还有一条则是从昌江通过赣江,再从赣南的梅林陆路运往广州,从广州直接运往海外。
民国时,这些船民们有专门的船行和船帮组织。各地到景德镇买瓷器的商人,需船运瓷器,必须由船行通知船帮,再由船帮安排船只。船帮实际上就是沿岸码头的黑势力,大多是由一些封建把头把持,他们对船只限制较严,东河的船不能走西河,各种船只都有自己划定的航行范围和航区。
在没通汽车以前,景德镇的瓷器航运主要是靠木帆船,这种情景一直延续到上世纪70年代末。我小的时候,昌江边上还有不少的木帆船。这些木帆船有好几种不同的型号,名字叫得很怪,有雕子船、罗荡船,这两种船形体很相似,船头船尾尖而翘起,船身狭长,舱板高,杂木底,竹叶篷,前舱设有桅杆,载重量最小的10—20吨,最大的50—60吨,航行阻力较小,驾驶方便灵活,顺风张帆即可行驶,主要是用来运瓷器,常年行驶在长江下游。还有一种船叫大鹜梢船,首尾较高,船身宽,底成弧形,后舱设有桅杆,船尾有橹或舵操纵方向,稳定性好,适合在浅水滩河道航行,载重量10—20吨,主要在昌江上水行走,多用于运输窑柴、瓷土、稻草这些燃料、原料和包装材料等。
那时家里没有自来水,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到河边洗东西。每次洗东西时,看到船上人家的生活总是很好奇。记得我经常看到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皮肤很黑,但很美很健康,每次她家的船停泊在岸边时,她总要上岸来买东西。船上人很爱干净,我看见他们总是把船舱擦了又擦,还打上桐油,红红亮亮,光可鉴人。他们在船上通常不穿鞋子,上岸也打赤脚,我很佩服那位船上姑娘,光着脚在沙地上走,一点也不觉得扎脚。我真想和她交个朋友,问问她是否跟我们一样也要上学。但天性腼腆的我,始终没有和她搭上话。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在船上漂泊的船民们,当年他们的孩子上学吗?现在走在昌江畔,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江面上也是空荡荡的。昔日的船民们,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他们现在的生活好吗?这也许是一个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谜。
那条曾经繁荣了上千年,同时也繁荣了景德镇的昌江,现在已经淡出景德镇人的视野。今天的昌江就像是一位已经精疲力竭、衰老了的母亲,不再有年轻姑娘般的光彩,也不再有那充满了青春气息的活力。在江的两岸早已架起了许多座钢筋水泥的桥梁,再也没有了十八渡的码头,连同它们的名字一起消失在人们的脑海里。历史又重重地翻过了一页。
历史上,景德镇是一座专为皇帝做瓷器的城市,所以其制瓷工艺十分的精湛,专门行业分工也极细。据《天工开物》记载:“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流水作业的生产方式,本是工业社会的产物,而在景德镇,几百年前业已形成。民窑向官窑靠拢,不仅是技术水平上的看齐,而且取得了为皇家制瓷的地位与声誉,进而获得了国内外的巨大市场。来自市场经济的动力使景德镇的陶瓷生产日益发展,在明中期以后达到巅峰。据记载,明嘉靖年间景德镇烧制陶瓷的柴窑数量有900余座,“工匠人夫不下数十万”。此刻,景德镇陶瓷在国内市场已形成了“利通十数省,四方商贾、贩瓷器者萃集于斯(指景德镇)”;“自燕云而北,南交趾,东际海,西被蜀,无所不至”、“天下窑器所聚”的局面。
景德镇瓷器远在宋代就开始进入世界贸易的渠道,但由于交通等各方面原因,当时并没有形成大的规模。自明万历中期开始,随着欧洲航海技术的发展,欧洲许多国家到中国进行贸易活动,景德镇瓷器的海外市场也由此得到迅速的扩大。成千上万件的景德镇瓷器被欧洲商船源源不断地载往世界各地,将其作为一项有利可图的商贸活动。当时欧洲各国的上层社会也以搜集景德镇瓷器为时髦,从而使景德镇外销瓷产量骤增。欧洲的商人们把欧洲流行的器皿造型、纹样介绍到中国来,以使景德镇生产的日用瓷更符合欧洲人的生活习惯。明清两代,除欧洲商人和中国商人输出的瓷器外,还有日本茶人和附近南洋一带的商人,也大量地到景德镇来购买瓷器,甚至当时的俄罗斯人也参与了这些活动。因此,景德镇的历史很早就和世界的历史联系在一起,景德镇的文化很早就和世界的文化联系在一起,而昌江正是这中间连接的第一条纽带。
这一点感受,在我游历了欧洲以后,尤为深刻。
景德镇虽然只是一个地处偏僻的中国内地山城,但在欧洲所有著名的城市,只要仔细寻找,便到处能看到景德镇留下的种种陈迹。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从商店出售的当地生产的青花瓷中,我们仍然能看到景德镇明清时风格的影响;在意大利有一座叫芬泽的小镇,生活着5万多人口,几乎家家都做瓷器,瓷器的风格是青花加彩,当地人告诉我,这里陶瓷的生产方式和彩绘方式都深受景德镇的影响;在法国的卢浮宫、凡尔赛宫,德国的海德堡博物馆,英国的大英博物馆、维多利亚博物馆等,我们处处能看到当年从景德镇出口到欧洲的各种瓷器。景德镇陶工们那富有创造性地对异国艺术风格的模仿能力,让我感叹不已,惊慕景德镇的祖辈们竟然有那么高超的制瓷技艺。当我在欧洲街头漫步时,常能看到路旁的古董店里陈列有景德镇明清时期的各种瓷器,记得伦敦诺丁山街一个瓷器店的主人告诉我,景德镇的瓷器,在欧洲的历史上曾价比黄金。
位于特伦特河畔的斯多克地区,是英国制瓷业的中心,著名的维奇伍德瓷厂就坐落在这里。当地有一座陶瓷博物馆,里面介绍了英国的制瓷工艺当年是如何受到景德镇影响的。在博物馆的书架上,有不少的书都和景德镇有关系。在博物馆的工艺流程表演间里,我和一位正在做坯的英国陶工交谈起来,他听说我来自中国,还在景德镇生活过,便肃然起敬。他说,景德镇是所有陶工心中的圣地,他非常希望有一天能到那里去“朝圣”。他的话真的令我非常感动,也使我的眼前又重新浮现出了那奔流不息的昌江水,还有当年那一只只载满瓷器的木帆船。
铸造了景德镇千年历史的,是那些无数不知名的景德镇陶工,他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智慧,曾在世界上赢得了如此大的声誉,他们当年做的瓷器被那么珍重地陈列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因为这世界实在是太大,而景德镇和这些地方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但在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球村的今天,我们很轻易地就在异国他乡看到了当年景德镇的成就,看到了景德镇千年走过的世界足迹,也知道了当年细细的昌江上木帆船中的瓷器,居然被运送到了那么宽广的世界。
今天,交通更加便利了的景德镇,它的历史又该怎样去书写?历史不会重复,但它会有一条更新的路,来连接它的过去与未来。木帆船的时代过去了,一个更加便捷和快速的时代向我们走来。但无论如何历史是不会被忘记的,它常常在我们的心中启示着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