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牡丹亭》
“昆曲之雅,正在于它来源于中国文人的趣味与情怀。好比这唱腔,曲随韵行,韵随曲转,哪怕这一个字的唱法,字头字腹字尾,都在曲中交代得清清楚楚,这般雅致,这般趣味,也就出来了。古人学唱有一法,可以从极细微处开始发声,甚至心浮气躁的人,都听不见这唱,是怎么开始的,这跟宋瓷的气韵有些相应。”
与瞿小松相约谈瓷器,竟是从昆曲开始的。
那时瞿小松正在中国音乐学院的阶梯教室里,进行音乐纵横三人谈的第五讲,《艺术的雅与俗》。进门时,大屏幕上正唱《牡丹亭》,婉转清雅,点滴韵白。这题目,正合我对陶瓷艺术的心思。中国陶瓷艺术的历史,发展至今天,随着大的文化环境的变迁,正如艾未未所言,同样进入到一种“多重标准,多重价值观”的时代。
什么是好的陶瓷艺术?如何把握这个好?
今人之价值标准,要么都在钱眼里翻滚,一件某某元青花在拍卖市场上,又卖出了天价,于是,人们便也就聒噪起来,见着这青花瓶罐,便啧啧称赞一番,奈何都是些陈辞滥调,好比佛门所言,尽是在名相上打转转,未见得真性半点分;要么,就在技术上纠缠,若跳刀的功夫好,便仅此一门,就要搬弄好些时日,若画工了得,便仅此一门持以自重。而器型胎质若干,孤求古法,却呆看了这泥火之术的美妙所在,将将落于皮囊之上。
“中国文化中,除开功名利禄的儒家入世法,能立得住、走得远,且与中国的艺术精神更密切的,都在释道二家。”瞿小松如是说开。
“我其实对瓷器,是个彻底的外行,而对瓷器忽有感悟,是因为去台北故宫博物院,看过宋青瓷之后。心中忽然就有些透亮了,原来,瓷器之美,竟然是这般的动人心魄!我只对宋青瓷情有独钟,其他的比如珐琅彩、斗彩,我是不喜欢的,我一贯对过于华丽的东西不喜欢,另一类好的瓷器,就是青花瓷。好比今天的题目,《艺术的雅与俗》,什么是雅?什么是俗?其实没有一个一刀切的标准,正好像君子与小人一样,谁是君子?谁都是君子,可内里就不一样了。宋瓷之美,正在于它的雅致、含蓄、道家有一句话叫`和其光、同其尘',宋瓷多一点的是`和其光',而青花瓷,则是`同其尘'多一点,都有拙中见巧、朴中见妙的东西。就是那开片,其实也是含蓄而内敛的,这个是功夫。”
瞿小松已经举家移民瑞典了,与北欧的森林为邻。
这次回国来办这个三人谈的课目,虽说也便是于市侩中谋饭食,却同有一点“和光同尘”的味道出来。这般优秀的作曲家,就这样安顿在学院的单人间招待所中,就这样在白壁陋居间,悠然谈起宋徽宗来:
“陶瓷之美,正是与中国文化一贯精神中的气质相应的,这个气质就是有分寸、有呼吸,我们今天谈文化,谈艺术,缺的就是这个气质的相应,整体上不统一,说法太多。”
“那,我们是否应该从古人那里接一点气来补充我们今人的这个质呢?”
“其实,没有古人今人之分,原本其实是一体的,但是我们自洋务思想以来,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从鲁迅那辈人那里,一路过来,就断掉了。你看宋徽宗,他肯定不是一个什么好的政治家,但其实也是,他让整个国家的文化,在气质上高度统一起来,皇帝好笔墨,坊间肯定就都纷纷起来了,这个号召力很重要。所以宋瓷的气与质,它就跟当时整个时代的气质相应起来,这个是文化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什么是好的文化气质呢?就是善,就是非暴力的。”
“华丽也是一种暴力!”
“嗯。华丽,有时候更多的,是一种情绪,文化中有情绪,但情绪不是文化。这个善,这个非暴力,就是中道,就是含蓄。”
“气若游丝质如玉。”
“你看这个昆曲的唱腔,那个气,要练到沉在丹田,从一丝气开始起腔,很多时候起腔就唱,没有像京剧里的那些皮黄过门。还有一种东西,叫曲笛,它是跟着唱腔曲调一起走的,有时候好像声音没了,但其实还在,这跟西洋音乐很不一样,不会另起一个旋律来,复调或者和声,没有。这个也是跟宋瓷的气质有点相似,那么拙朴的一个碗,但那个精巧,那个韵味,不是靠其他的手段来修饰的,就是它本身,釉色、器型的味道就在其中。这就是善,非暴力,就是中道。这个东西用审美上的词语说,叫分寸。你看我们今天看见月亮,啊,月光好美啊!古人不是,古人的审美通过一种过程感,来获得分寸感,古人看月亮,不会一下就说月亮,他们会先说地上的积水,然后说地上的月光,然后是树影,慢慢慢慢,才说到,啊月亮出来了。这个分寸感,跟昆曲,跟宋瓷,跟许多被称之为雅的文化,是相应的。所以,有时候太直接的东西,太外露的东西,这个分寸感就没有了,就不够圆融,按你常说的,不够柔软。”
“所以,文化其实跟心态很有关系?”
“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浮躁,功利,这个心态就与圆融、与分寸不相应。”
瞿小松的背影,依旧孤高寂寞,转身在京城的寒风中,兀自消失。
天上果然又有了一轮半残的明月,就要圆了,却还有些余味留在阴影之中。
瓷器之美,便若这今夜之月,不是太圆过满,却有了九分的清雅,但留一分寂寞与你怀念。若是满月,即便剔透玲珑,八面威风,也是过不多时就要消失的吧。因而,这重为国器的陶瓷艺术,在今日,又该何处去呢?
不知道。
但知道技淫则满,器重则消,若贪大求全,非一时之惊世骇俗不得究竟,恐怕,未必是一条陶瓷艺术发展的正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