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宗福 中国当代陶瓷艺术界无大师!

想当初欧阳兄带我瓷都悟禅时,我发现满大街的“大师”居然不懂得“瓷道即人道”这样的禅理,真是欣喜若狂,当即口出狂言:“这是一个空白,如果让我悟到了瓷道,陶瓷文化大师的称号即非我莫属!”揣着这样的野心,我开始潜心悟道。没想到我不悟倒好,越悟越觉得自己渺小。面向那历经几千年汇聚而成的中国陶瓷文化的茫茫沧海,春暖花不开,我意识到我自己充其量仅仅只是那沧海中的一粒粟壳。在五谷杂粮之中,粟连稻都算不上,就凭我一粒粟壳如何能悟得真道?

自此,我不敢再有半点想成大师的奢望。

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就在我倍感速成大师无望之时,中国的陶瓷却正在昂首迈进一个“‘大师’的时代”:国家级的、省级的、市级的;美协的、陶协的、瓷协的……走进景德镇,一片树叶掉下来可以砸死一群“大师”。这些形形色色所谓的大师们分成了两拨,一拨称之为鉴定大师,他们落眼即能“断代”,只要贩子肯出钱,他们可以把民国断为“晚清”,甚至还可以把高仿断为“老货”;另外一拨称之为”工艺大师”,他们天天绘瓷,表面上看,继承得很风光,暗地里随地大小便似的流水线一样争分夺秒地生产着产品。想想过去的大师,同样是在瓷板上描图,可人家在上面“描”的是诗书画印,再看这些当代的所谓大师,不要说吟诗一首,很多人连毛笔字都写不好,真可谓头大“无诗”。

有人问,秦锡麟、王锡良算不算得上是大师呢?我说他们充其量算得上一“大匠”。所谓大师者,一要有广博的学问。真正意义上的陶瓷大师,除了必备精湛的瓷艺之外,还要学富五车,不仅精通历史天文地理,而且国学功底极为深厚,诗词书画样样精通。二是对于各种与陶瓷文化相关的学术领域有精深的研究,既能传承传统文化的精华,又有许多创新;特别是熟练地掌握了高超的鉴定、断代的技艺,落眼能辨真伪、断朝代。三是道德高尚,行为世范。大师不可无德,无德不可为师。对于这以上三条“国标”,秦“大师”和王“大师”是勉强够格的,关键是第四条“瓷禅一味”他们无法达到,即通过品瓷,悟禅得道,然后用道去影响他人。陶瓷的道并不在于瓷器本身如何精美,而在于其对世界文化的影响。中国对世界文化最大的影响在于儒和道,宋瓷的巅峰恰恰就建立在儒家的理学和道家的禅宗思想的基础之上,崇尚质朴,鄙视过分的人工雕饰,形成了典雅、质朴、含蓄的审美风格,至今还影响着日本和韩国。遗憾的是到了明朝,中国的陶瓷工匠们不再刻意追求精神境界,美学高度、哲学思想大打折扣,其重心由重精神世界向重雕虫小技转移,精神世界大多时候靠仿宋支撑。由于精神浮躁,只好靠彩绘勉强为中国瓷器发展开出了一条新路。到了清朝,为皇权奴化的工匠们为了讨好宫廷,更加重视技艺而忽视修道,虽然清朝的瓷器胎质缜密,釉质细润,当之无愧地达到了中国陶瓷工艺技术水平的最高峰,但雕塑和绘画明显滑坡,至乾隆后期,终于日渐衰落。
这种衰落,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世界的衰落。

从此,衰落之后再无大师。

或许有人觉得我很刻薄。但如果对比罗丹,就会发觉我还算客气。罗丹之所以被冠以大师的衔头,除了他那着重纹理与造型的独特的雕刻技法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的心理穿透力,“翻译”成中文,也就是指作品本身所释放出来的道的影响力。以他那晚年被称之为他一生最伟大的杰作《思想者》为例,那生命感强烈的躯体,在一种极为痛苦状的思考中剧烈地收缩,将深刻的精神内涵与完整的人物塑造融于一体,不仅展示人体的刚健之美,而且蕴藏着深刻与永恒的精神,这种精神在以后的社会进程中一直发生着强大的作用。尤其在20世纪初,它被视为改造世界力量的象征……回过头来再看看我们中国那些所谓大师们的作品,最大的影响是绝大多数“作品”都成了“贿品”。这也就难怪,曾经是欧洲贵族才用得起的中国瓷器,现在随便一个欧洲餐馆都有可能把他们当作一次性餐具随意处置了……

失落!

郁闷中,我顺着中国陶瓷的历史长河上溯,苦寻我心中的陶瓷大师。从当代一直溯到青铜时代,我惊奇地发现,所有有资格称得上为大师的人居然都没有留名。于是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利为匠,空为师”。在世俗看来,内在越满的人越大师;但从道的角度看,内在越空无的人越大师。因为,当一个人内在比较满实,满实到他的内在再也没有任何空间的时候,就成了一个为利益所充实没有一点灵性、没有一点空性的愚玩者,里面虽然堆满了知识,却将自己变成了没有一点内在空间和生命的石头人。世俗的大师是沉重的,得道的大师是空盈的;世俗的大师是自我的,得道的大师是无我的……用无我的眼光去审视现实生活中的所谓“大师”,不见精神,只见“名号”,一块块大师的招牌纷纷变成了商标,一件件精美但缺精神的“作品”流水线似的被生产出来,变成了一叠叠的钞票。结果,大师的头衔也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商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天空很忧郁,不撑笑脸。我很随意地走进景德镇一家省级大师的店面,伪装成瓷器贩子和他谈生意。指着一副600×600的荷花我问:“批发多少钱一副?”

“大师”很鄙夷地望了我一眼,道:“我最讨厌别人同我谈钱。”

我突然意识到他是位大师,大师生产的是作品,不是商品,直接谈钱很俗。于是赶紧换了一种口气道:“我想把您的作品介绍到我们哪里去……”

大师一听,马上换了一副嘴脸,道:“给你两千,但你卖出去的价格不得低于6000,否则,乱了我的身价!”

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出门。大师是无价的,这位省级大师居然开出了自己的身价,可见伪到了何种程度。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中国陶瓷无大师的原因:大师多了,也就没有大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