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庐山素有“匡庐奇秀甲天下”的美誉,其雄、奇、险、秀的自然美景,曾惹得诗仙太白先生发出“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惊叹,也令东坡居士在纵横的峰岭间难识此山真面目。
在庐山中心区域,有一个“云中山城”——牯岭镇。每一位来到牯岭镇的游人,都会在牯岭街上看到一座标志性的城市雕塑《牯牛》。
《牯牛》运用了室外雕塑的独特语言,以高度简练、概括和抽象的手法,凸显牛的动态和体积感,一往无前的“牛”劲,象征着庐山的蓬勃崛起,具有极强的时代感。
《牯牛》的作者是第四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现年74岁的刘远长先生。
从半个世纪前一位“无可奈何”进入景德镇陶瓷学院的青年,到不离不弃瓷雕行业并依旧执著创新的古稀老人,刘远长的陶瓷艺术之路是如何走来的?2011年11月6日,记者记者来到位于景德镇城东的景德镇市雕塑瓷厂,听他与陶瓷雕塑的今昔故事。
弃医从艺
1939年,刘远长出生在江西省吉安市,他的祖父对文学颇有研究。刘远长的童年是在临摹宣传画中度过的,他记得儿时曾画过“马歇尔调停”的漫画,长大以后,画过许多毛主席像。画画对他来说,是兴趣和政治需要,但从未想过要以此为生,更没有想过要成为艺术家。
小学、初中时,刘远长在美术老师的指导下,学习了素描、写生等绘画基础。高中时期正值大跃进初期,刘远长成为学校的活跃分子,在校刊和黑板报上绘画、写标语,不亦乐乎。
当时高考志愿分成三类。第一类为数理化专业;第二类为医农体专业;第三类为文史专业。在家人的建议下,对中西医都有兴趣的刘远长填报了医科。
一个偶然的机会,刘远长从老师那里得知江西师范学院和景德镇陶瓷学院到吉安招生。老师鼓励有绘画特长的刘远长去试试:“你不是喜欢画画吗,考不取没关系,可以继续回来看书。”对其他艺术一无所知的刘远长心想,既然世界上唯一的一所陶瓷学院送上门来,不如尝试一番。
没想到,刘远长一考就便录取了,还因此被取消原本学医的高考志愿。他有些失落,但在服从命令的年代,能读书已然不错。1959年,他打起包裹走出吉安,闯进了景德镇。
摇摆中选择
1958年开始兴建的景德镇陶瓷学院,彼时还没有修缮完毕,简陋的校舍让刘远长乍一眼看后感到“非常不理想”,但既然无可奈何来了此处,只能硬着头皮学习。
起初,刘远长啃了不少现代文学,想从书本中为艺术学习奠定一些基础。在第一年素描课程中,他的认真、勤勉,使专业成绩从一般上升为前几名,老师时常以他的作品示范、分析,这鼓舞了他在艺术学习上稳定下来。
打下了素描的基础,大学二年级起,刘远长开始接触陶瓷雕塑,但他说自己当时对雕塑的理解是幼稚的,停留在表面上的。成为国画家、油画家和雕塑家的念头,常常在脑子里打转。
大学实习期间,刘远长在景德镇建国瓷厂工作过一段时间。瓷厂的颜色釉和造型艺术对刘远长颇有吸引力。他说:“过去的彩绘,花花绿绿的,我不太喜欢,但当时没有改造的想法。建国瓷厂的颜色釉搞得不错,釉彩的变化比较高雅。但是我毕业那年,建国瓷厂没有名额,进不去。”
1963年毕业分配时,险些选择离开景德镇的刘远长被老师劝住了:“你既然搞陶瓷,就不要离开景德镇。”虽然心里不太高兴,但刘远长同意在景德镇雕塑瓷厂落下脚。
扎根瓷厂
1955年雕塑瓷厂建成之初背负着40万元的贷款,凭借当时生产和出口的垄断地位,次年便还清了贷款。此后每年,仍能上缴国家几十万元,生产经营井井有条。
但在刘远长看来,当时的雕塑瓷厂与另外三家瓷厂隶属于手工业管理局,比起轻工部级、省级和市级的陶瓷研究所和其他国营单位,这家瓷厂地位并不高,且产品色彩浓艳,属于他不太欣赏的范畴。“我们这一辈,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总是要调整自己,不喜欢也得做。”刘远长说。
在刘远长到来前,也曾有大学生在瓷厂工作,专搞些异形的创作,瓷厂前辈对此颇有微词。刘远长工作的第一个月,临摹了观音像,画得很是完整。他喜欢劳动又能吃苦,加之工作麻利,颇受领导肯定。
半年后,瓷厂派刘远长随几位师傅在浙、粤、闽、赣等几省交流考察。刘远长说:“出差也是一种荣誉,通过交流,我发现自己的抽象艺术表现还不过关,还是要先学好传统这块内容。”经过这一次考察,刘远长慢慢把心思安定在瓷厂了。
上世纪60年代,雕塑瓷厂一边制作帝王将相等传统题材出口东南亚,一边贯彻毛泽东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路线,设计制作现代题材参加江西省美展、全国美展和抗美援朝展览。“竹叶熊猫、春播、田间归来”等题材既能参展,又能投产,刘远长感到自己已经全心陶醉在专业里。
雕塑的语言
“文革”时期,刘远长曾被派往井冈山博物馆参与革命题材雕塑创作,在井冈山的一年多时间以及之后回到景德镇的工作中,他先后参加制作的毛泽东雕塑就有约20件,积累了丰富的雕塑经验。
“文革”之后,雕塑瓷厂恢复了传统题材的创作与出口。从对动物造型的思索,到对传统人物的刻画,刘远长感受到艺术激情的迸发和个人价值的体现。
一直在思索和表现雕塑语言的刘远长说:“所谓雕塑语言,就是用形体来说话,用体积来说话。雕塑没有很多背景,它必须靠自身比较简练的东西,来表现丰富的内容。这是雕塑的局限,也是雕塑的长处。我的创作,一般来说要求简练一点、体积感强一点。”
刘远长擅长陶瓷雕塑,注重从生活中提炼题材。他表现手法丰富,塑、刻、捏、镂,得心应手,作品构思严谨,寓情于理,章法洗练,形式多样。能取传统技艺之功,融现代画理之妙,择人物创作为主,传飞禽走兽之神。
上世纪80年代的《飞天天女散花》是刘远长的代表作,作品借鉴敦煌石窟壁画,融合圆雕、镂雕、捏雕等各种技法,优美的S造型,使人联想到莫高窟中“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香音仙姬,可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飞天天女散花》曾获得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一等奖并成为外交部礼品瓷。作品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人物的仪态美和装饰美,更在于她凌空腾起瞬间姿势的飘逸感,在于创作上突破造型和烧成过程中的诸多技术难关。
刘远长说:“这件作品按道理应该更复杂一点,我将三种雕法结合起来,想做得精细一点,使形体有飞的感觉。要体现飞,主要就是几根飘带,简练的线条,就把雕塑动感表现出来。又有动感,又比较旋,又能站得住,这个取舍是经过了一定的思考和反复的修改,最后才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这里运用了雕塑的综合手段和生产的实践经验。”
《哈哈罗汉》是刘远长的另一件代表作,造型生动、滑稽,富有幽默感,是一件人见人爱的雕塑。身材肥胖、体型浑圆的罗汉,躬身笑得酣畅又开心。
与《哈哈罗汉》异曲同工的《笑口常开》,继续将罗汉题材上升到新的高度,在形象、表情、衣纹处理上更趋完善,大腹便便的罗汉欢乐而开朗,笑意感染着观者。
瓷厂转型
上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政策深入到社会的各个方面,雕塑瓷厂与景德镇许多国有、集体单位,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原本由进出口公司垄断的陶瓷出口市场,受到广东地区私营企业的竞争冲击。
旧的大锅饭体制,使原本几百人的雕塑瓷厂在几十年中不断“壮大”人口,到1997年时已有1400多人,平均1名生产线上的员工就要养活约1名辅助工种的员工。而有能力的员工或被挖角,或选择离开瓷厂自己谋出路。一位极具创作天赋、个人创作抵得上半个厂的聋哑人曾山东也没能被瓷厂留住。
在瓷厂最困难的1984年,刘远长被提升为副厂长,临危受命虽非甘愿的他开始推行责任承包制、进行技术改造、向国家申请项目和贷款。
1989年,通过当时的一家名为中成的援外机构,雕塑瓷厂与某泰国企业试图进行合资。刘远长和瓷厂几位职工,在泰国逗留了8个月,进行了许多艺术瓷设计试验,但由于合作条件一直未能谈妥,项目不能上马,合作计划无疾而终。
但泰国一行并非颗粒无收。刘远长从泰国引进了梭式窑,首次在景德镇使用液化气代替煤块进行烧制。气窑烧制,能耗比煤窑降低了一半,装载量提高又没有污染,可谓是热工工艺革命性的飞跃。初尝甜头的刘远长接连又引进了3座梭式窑。
1997年,刘远长在原有的改革探索中继续深化,将“责任承包”的单位切割得更小,并建立了园林式的工厂——明清园。当时,他将原有的厂房按照每月每平方米10元的价格出租给承租人,承租人缴纳租金后依据自己的兴趣与特长制作陶瓷工艺品。刘远长自己带着五六个人白手起家,在痛苦的转型中摸索前进。
十多年过去了,如今除了一块“景德镇市雕塑瓷厂”厂牌,若不是熟人领路,几乎很难看到工厂的影子。明清园中,现有100多家承租户在经营着自己的陶瓷园地。
刘远长的工作室在明清园的“桂花苑”里。初冬时节,在依旧飘着丹桂芳香的庭院中,刘远长带领这20多位工人,设计、制作着各种陶瓷雕塑,年营业额有数百万元。
刘远长在采访即将结束的时候,袒露出他的心声:“阎王留给我们的时间很短,陶瓷雕塑这个领域还没有形成合力。人们知道景德镇的陶瓷绘画好,但未必理解陶瓷雕塑。我希望少谈一些个人,多提一些‘我们’,让更多人了解陶瓷雕塑创作的艰难和瓷雕艺术的美。”
为“翻模”正名
2009年5月,刘远长的另一件具有现代风格的瓷雕《飞天》在中国嘉德拍卖,成交价13.44万元。
刘远长告诉记者,这是一个传统的题材,而这件创作于2008年的《飞天》表现形式很新鲜,作品主体有一大朵云团,飞天神女从云团中出现,两者的结合十分自然。这件《飞天》的创作背景还来自于“中国人的飞天梦”。
嘉德向刘远长预约作品时允许用模子做的雕塑翻模不超过6件。而“翻模”一直是陶瓷雕塑中的敏感话题,也时常被人误解。
记者:您怎么看待陶瓷雕塑中的翻模?
刘远长:在制作体积大、难度高的雕塑时,翻模技术非用不可。将翻模应用在陶瓷雕塑工艺上不是问题,关键是翻了以后怎么做、做多少、谁来做是关键。在国际上,经过翻模的雕塑,在10件以内都被视为原作,罗丹、达利的雕塑也用翻模的。
雕塑可以量产,也可以精加工。不能把量产或粗做的雕塑,强加到工艺美术的艺术品上。我在这个行业工作了几十年,也知道深浅。有人说工艺美术是匠气的、价值不高的,这有贬损的味道。但我认为,工艺美术有其自身价值。
记者:价值体现在哪些方面?
刘远长:就一件好的工艺美术作品,有四个价值。第一是艺术价值,黄金有价艺无价,作品可以有完美的构思立意与表现方法。
其次是工艺价值,就陶瓷艺术而言,包括了制作工艺、配方工艺、热工工艺等。尤其是这把火怎么烧,火是突变的艺术,这把火可以出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也可以让你前功尽弃,这就是泥与火的艺术。
第三是历史价值,随着时代的久远,艺术品的价值会提升。另外还有供求价值,物以稀为贵。工艺美术可以做成独一无二的单件,也可以做成十件、百件、千件。但工艺美术不是孤芳自赏,需要进入家庭,让更多人来享受它,社会文化会因此而繁荣。
第四人们往往忽略,陶瓷艺术是永久的艺术。一幅油画的保存对温度、湿度很有要求,但陶瓷哪怕埋入地下几十年,都没有问题。
记者:您个人如何看待陶瓷艺术行业?
刘远长:陶瓷是艺术与科学的结晶。陶瓷艺术汇聚了艺术创作者、科技人员、制作人员的智慧,是通力合作的产物。这样一个行业,没有地位是不对的。我们不仅需要社会舆论的引导、民众欣赏素质的提高,更需要自身的规范,工艺美术要有行业精神。
如果不花力气乱做、粗做、抄袭、模仿,那就是浪费材料,陶瓷行业就没有前途。如果不断创新、变化、提升,行业就欣欣向荣。
记者:粗做滥做是一种糟蹋。那么制作数量太多是不是糟蹋?
刘远长:这是辩证关系,要正确对待。一边要满足市场,一边要做精品,这是个人的态度和时间上的分配。有些人请枪手,但我反对这种做法。对于市场上欢迎度高的作品,可以采用“贴花纸”的方式,复制生产,但必须编号供应。
个人的创作是多层次的,有些作品面向大众,我采取编号复制1000件,但绝不突破这个数字。另外,每年会设计几件精品,每个品种制作10件左右。
人有时候会自觉不自觉走到浮躁的路上,但旁人提醒后,要自己调整。我把作品放在展厅里,经常去展厅听顾客的意见。
记者:听到的最严厉的话是什么?
刘远长:曾有一位顾客说:“还是这些老东西。”我觉得一方面,他并不了解雕塑的制作难度,一年做不了几件,想一下子改变面貌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对我的作品比较熟悉,提醒了我作品变化还不多。
记者:您如何规划明年的创作?
刘远长:这几年生肖市场很好。明年是龙年,我正在围绕“龙”做生肖系列工艺品。一两个品种满足不了市场,就要多做一点,分一些层次。
我想在传统基础上创新。我会做一批历史人物题材,也会做一些带有佛教教义的作品。还不敢说,自己能不能走出一条个性的路,目前还在适应市场。但慢慢地转变成推动市场。但是光靠一个人的力量非常小,需要瓷雕行业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