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彩 专访陶瓷艺术大师嵇锡贵

公元前300年的汉阳江边,俞伯牙抚着瑶琴,与钟子期共谱一曲《高山流水》知音难寻的绝唱。

公元2011年的西子湖畔,嵇锡贵点着粉彩,与郭琳山燃尽一世“青花斗彩”举案齐眉的誓言。

她,嵇锡贵,生于浙江湖州,擅陶瓷彩绘,第四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至今仍与陶瓷相伴。

他,郭琳山,长于浙江临海,攻陶瓷雕塑,第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半年前已梦回故里。

她与他,是一对工艺美术大师伉俪。她与他,相会于江西景德镇轻工部陶瓷研究所。泥巴是他们的月老,釉料做他俩的琴弦,四十六载星汉茫茫,透出光彩的便是她与他共同创作的陶瓷艺术。

2011年8月,西湖边,小楼中,略施粉黛的嵇锡贵,沙哑着整理起她与陶瓷彩绘的斗彩人生。

花甲年童心绽

走进嵇锡贵的家,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她先生郭琳山的相片。相片中他侧着身,一头灰白发,坚定的眼神中略带忧郁。这眼神是熟悉的,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知识分子的目光。乍见有些冷,但穿过这层目光走进他们的心里,便开阔成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和质朴的赤子情怀,当然还有天真诙谐的童心。

两颗这样的童心交汇在一起时,生长出的便是童趣、喜悦、生动,又不失含蓄与秩序。这份有含蓄的生动,正体现在一组青花斗彩瓷雕《婴戏系列》之中。

《婴戏系列》是夫妇二人于2000年合作完成的8个瓷孩子,有半蹲张望的、起舞弄袖的、盘坐捧鸟嬉戏的、有倒立练绝活的、有捂耳点鞭炮的,还有趴着晃脑袋的。既有男娃儿,也有女娃儿。

从造型上看,8个孩子的动作无一处相同,即便同为蹲状,你是两脚分开半蹲的,我是前后弓步斜蹲的。略有相似的是瓷孩子的面容,挂着两片红晕的他们,身着靛朱镶嵌“斗彩”服,没有痴狂的笑,却多平淡的样儿,那份嬉耍的喜悦只是从弯弯的眼角里不经意流出来。原来,精心策划这场“婴戏”图的花甲伉俪,是要让欣赏者从造型之变和斗彩之色中找寻作品的真意。

砍柴不误读书功

《婴戏系列》所表现的恬淡之悦,或许是创作者经历六十年人生后不经意的表达。但嵇锡贵的成长道路的确艰辛。

童年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她却因父亲被扣上了“右倾”的帽子、母亲没有收入而辍学2年,走进大户人家做起了小保姆。1957年初中毕业成绩出类拔萃又喜欢画画的她,坚定地考入景德镇陶瓷美术技艺学校,因为那里免学费、有饭吃,绘画工具也是现成的。陶瓷学校3年的课程,嵇锡贵学了一年半就破格毕业,走上学校的教师岗位。

1961年,工作近2年的嵇锡贵不甘就此度日,“读书,读书”占据她的脑袋,景德镇陶瓷学院魔力般吸引着她。为了读书,她冒着校长提示的风险“考不上大学也别回来教书”;为了读书,她周末与同学上山砍柴,砍1斤柴换来2分7厘5,一天能挣一两块钱;为了读书,她的青春年华就用一罐酱油一罐盐拌白饭果腹。作为班长的她,把甲、乙、丙三等奖学金让给同学,自己只拿最少的丁等奖学金。

生活是艰辛的,但嵇锡贵却用自己燃起的火温暖岁月。连年三好学生、学生会学习部长、团支部文体委员,歌声总与她相伴。1965年毕业时,“右倾”子女的嵇锡贵得到全班最好的分配,进入位于景德镇的轻工部陶瓷研究所,与许多名艺人比肩工作,汲取青花、粉彩、斗彩、釉里红、墨彩、釉上彩、釉下彩等传统陶瓷技艺的养分。

种下“维纳斯”

1965年与嵇锡贵一同分配到中国最顶尖的陶瓷研究创作机构的,还有同济大学毕业的优等生郭琳山。两个爱艺术、爱自然的青年人,常常结伴写生。也许是在庐山的三叠泉边,或是在鄱阳湖的波光里,他们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丘比特神箭。她,在陶瓷研究所釉下组工作,他,在雕塑组工作,一对年轻人幸福地挥舞着灵感。

1968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两个大学毕业的“臭知识分子”无可幸免地被发配到江西农村插队,那时的嵇锡贵已怀有3个月身孕。

当地的涌山煤矿善于利用人才,请他俩到矿井前的高墙上画毛主席巨幅像。大着肚子的嵇锡贵爬上数米高的梯子一画便是大半天。但画画时的伙食比平日改善不少,让肚子里的孩子也添了点营养。

在那种环境中,嵇锡贵与郭琳山不知“改造”之路要走多久,走向何处,他们为1969年出生的大女儿取名郭艺,让爱与艺术之神诞下的“小维纳斯”见证,“父母现在虽然务农,但曾经是有理想的艺术家。”

“7501”矿石精选,超历代官窑

1974年从农村回到轻工部陶瓷研究所的嵇锡贵与郭琳山,夜以继日地拼搏,逝去的岁月中压抑的创作渴望如泉水一样涌起。当时的所有作品并不属于创作者,嵇锡贵往往爱怜地抚摸一下出窑炉不久的瓷器又埋头描绘新的作品。

1975年,陶瓷研究所接到中央指示,为毛主席设计制作系列日用瓷。研究所领导迅速召开釉上组和釉下组设计人员会议,安排这项任务。嵇锡贵当时担任釉下组组长,“为了多些选择,釉上组和釉下组分别设计了‘水点桃花’、‘水点梅花’和‘梅竹’等四个画面。另外,湖南江陵和山东淄博也制作了样品,最后我所在的景德镇轻工部陶瓷研究所被选中了。”

嵇锡贵认为,当时被选中有三个原因。其一,景德镇陶瓷历史悠久,是天下闻名的瓷都;其二,1965年的毛主席用瓷也是轻工部陶瓷研究所承制;其三,他们设计的样品效果优于其他二省。

正式接到任务后,陶瓷的设计、烧制过程由江西省公安厅全程监督。为了对外绝对保密和对内便于称呼,大家把此项目称作“7501”,意为1975年国家第一号任务。

为“7501”拨备的经费是3.5万元,每道工序都经过严格把关。嵇锡贵告诉记者,首先是原料车间,精选数十吨优质矿石,然后人工选料。其中有种矿石叫“江西临川高岑土”,由于含铁质多影响质量,因此组织很多工人甚至动员家属选料。有铁质的地方用小刀刮去,每天每人只能刮出10多斤。现在这种原料已耗尽,像这样精选的矿石,在历代官窑瓷的烧制中也不曾有记载。

另外拉坯、施内外釉、装窑等工序全部由技能高的师傅手工操作。同一个品种的数百件,要求大小、高低、厚薄、重量几乎等同,非一丝不苟不能完成。

厘清历史,收藏“7501”

嵇锡贵身为釉下组组长,她与同事耗费10个月才完成任务。在泥坯上彩绘,工艺复杂难度高,仅彩绘这条作业线就有深图、笃图、摸图、画油墨线等。其中的“芙蓉花”制作难度最大,中央要求瓷碗烧成后,碗外壁的花与内壁对准,这种“天衣无缝”般的技艺前人不曾有过。为了达到要求,嵇锡贵和组员反复尝试终于想出了绝招,而这个招数至今只有她们几人知道。

嵇锡贵记得“7501”共有34个品种,如碗、杯子、碟子、汤勺、饭蛊、布碟、酒壶、酒杯、烟缸、烟筒等。一种式样的碗,有12、14、16、18厘米不同尺寸。“‘7501’生产上万件肯定有的。”嵇锡贵确信地告诉记者。1976年,华国锋主政后,研究所又做了一些品种,当时称为“7801”。

“7501”完成后,中央要求就地销毁所有图纸和剩余瓷器,杜绝流入民间。但是,时任陶瓷研究所党委书记的汤伯衡也舍不得销毁这批精品,在销毁了图纸后,只象征性地销毁部分瓷器,许多剩余的“7501”瓷器被保存在研究所,后分发到研究所职工手中。

现在距制作“7501”主席用瓷已有30多年,很多当时参与制作的人相继离世,但关于“7501”的故事仍在流传,对于争夺荣誉的地方和个人,嵇锡贵冷眼旁观,“诸多报道是空穴来风,也有人在盲目收藏,我很想告诫他们,历史和文化可以共用,但必须尊重。收藏可以,但要了解历史。”

突破成法,立于自然

1986年,为了照顾独居于杭州的婆婆,嵇锡贵与郭琳山离开了景德镇,来到“人间天堂”杭州,开始了在浙江省工艺美术研究所比翼双飞搞创作的12年。

1987年,嵇锡贵和郭琳山获评高级工艺美术师,随之而来的是水涨船高的“指标要求”。在万元户了不起的上世纪90年代,夫妇二人每年要为研究所制作陶瓷创收1万-2万元,完成创收才领到工资。

那段岁月,他俩编出了一句口号:“用钱买时间,做作品。”当时杭州国际广播电视中心、友好饭店邀请他们制作大型陶瓷壁画,这样的制作任务,只要合同签订,就有款项了。嵇锡贵夫妇以广阔的创作思路和最快的速度完成工作,把余下的时间留给自己的艺术园地。

《大地回春图》是嵇锡贵的青花代表作,她用细腻的笔墨,描绘了一派百鸟朝凤、春回大地,百花争艳的繁荣景致。将青花的淡雅明快、古朴自然、随性风采,透过淡妆浓抹的笔力,将线条和晕染结合在清雅的墨色与洁白的陶瓷质地中,生出一幅春日的自然图景。

清代画家石涛在其《画语录》一书中开宗明义,“一画之法,乃自我立”。每一位艺术家终其一生都要寻找最独特的自我,化为笔下的神奇。嵇锡贵通过不断与自然的对话,寻找陶瓷彩绘中的自我。她常说,“大自然的赐予,给我弥补了许多许多,宁静舒坦的田园风光,微风细雨中的小花小草,残阳如血的层林,晨露的蛛网,活泼可爱的小动物等等,都使我心灵震颤,成为我表现的形象。”

嵇锡贵笔下的粉彩薄胎碗《蝶恋花》、青花《婴戏图》、青花斗彩双儿瓶《牡丹》、粉彩雪景盘《独钓寒江》,以及具有现代风格的扁瓶《山茅草》等不同风格的作品,印证了中国美院教授、书法家邓白老师对爱徒的理解:

她善于继承传统,不以因袭模仿为能事,敢于突破成法,博采众长,不拘一格,在传统基础上推陈出新,古为今用。同时也批判地吸收外来的表现技法,经过加工融合,使之外为中用。她把中国画的人物、山水、花鸟的传统笔墨,灵活地运用到陶瓷彩绘中来,为美化陶瓷服务,能工能写,能繁能简,有韵有神,可用可赏,撷传统艺术之精华,创陶瓷工艺之新貌。

在嵇锡贵讲述陶瓷人生的2个小时中,她频频抬头看着郭琳山先生的照片,好像在与他做一番历史对话,似乎可以从那儿得到已淡出记忆的答案。她的讲述,完全没有流露出女性的纤弱和神伤。相携相伴46年,想必他们早已将艺术的生命化成了浑厚而淋漓的青花斗彩,经历800℃与1320℃的炉火,熔为一体、相嵌相映了吧。

艺苑漫步

中国陶瓷的装饰艺术,是传统文化中一枝灿烂的奇葩,尤以彩绘艺术,专美艺坛。仅从唐代起,长沙窑就发明了釉下彩。

和长沙窑一脉相承的磁轴窑,以其卓越的表现力,使宋代彩绘艺术得到进一步发展,有白釉彩、绿釉彩、铁绣花、珍珠地等品种。

元代是陶瓷装饰的一个分界线。元以前虽已出现了釉下彩,但仍以刻、划、印、贴的纹饰为主;元以后彩绘艺术则跃居主导地位,广受人们欢迎,并且逐渐由抽象纹饰发展为具象的绘画装饰,无论人物、山水、花鸟,都和中国画画法相通,民族风格更加突出。

明、清继之,各种彩绘技法应有尽有,青花、釉里红、斗彩、五彩、粉彩、素三彩、墨彩、珐琅彩、新彩等等,如百花齐放,极一时之盛。

官窑彩瓷的精工瑰丽,民窑画风的纯朴无华,各展所长,互相辉映。其中宣德青花,元气淋漓,浑厚华滋,一片化机,开一代未有之奇。成化斗彩,清新典雅,细腻柔和,淡而弥永,堪称绝世精品。至于康窑,以五彩著称,富丽堂皇,豪宕热烈。雍窑则以粉彩最精,渲染工致,巧夺造化。《陶雅》所谓“康彩恢奇,雍彩佚丽”,并非过誉。

乾隆以后,彩绘艺术渐趋衰退,风格萎靡,繁琐庸俗,高手日少。随着清代封建王朝的没落,以景德镇为中心的陶瓷工业,也每况愈下,终于一蹶不振,昔日的盛名已成为历史陈迹。

——节选自邓白

《嵇锡贵的陶瓷彩绘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