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绝响一个陶瓷大师的背影

故事要从玄宗朝讲起。

史传杨贵妃不但天生丽质,且精通音律,尤其善于击罄。一日杨贵妃与玄宗饮酒赏乐之时,贵妃失手将白瓷酒杯打碎,坠地之声“泠然如玉碎”,于是甚为喜欢。玄宗为讨得美人欢心,特意命人以白瓷造为编磬,供贵妃赏玩娱乐。然而官窑所炼造的白瓷虽然莹白细腻,敲击之音却浑浊暗哑,贵妃甚为不悦。

玄宗为换爱妃一笑,遂下令征集天下能工巧匠,有造出白瓷编磬能发出清脆婉转之声者,赏金千两并封为御用瓷窑。诏书下发三月,所贡白瓷编磬数不胜数,虽然皆洁白胜霜雪,却未有能发出婉转清音的。
此时,一座瓷窑派人不远万里从福建德化而来将所制白瓷编磬献上,贵妃敲击这“类银类雪,既轻且坚”的白瓷编磬,“犹如金振玉声”,甚为欢喜。玄宗见爱妃开怀,遂大悦,赏金千两并赐御用官窑金印一块,当时称为金印良瓷、金印瓷。

从此以后,德化白瓷也以声如磬、白如玉闻名天下。后来,随着中国陶瓷远销国外,德化窑“象牙白”的釉色更是被欧洲人称为“中国白”,其受欢迎及普及程度可以想见。白瓷晶莹润泽,色如凝脂,这种精美绝伦的艺术一直在德化薪火相传,并涌现出了许多卓越之士。

2012年2月23日,被称为中国白瓷代言人的苏清河因病逝世。整个陶艺界仿佛也因之怅然、安静许多……

素描勾出的图景,陨星身后的真空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苏清河的生平简介上这么写道。对于艺术家而言,这已是官方赐予的最高荣誉。

谣言与真实混淆的这个信息爆炸时代里,苏清河留下了许多衣褶翩翩神态静谧的人物陶塑,这些作品有可以把玩于掌间的数寸坐莲观音,也有高达数米重达几吨的巨型瓷塑;然而世人对他的文字描述却只有短短千百字,且语焉不详,以至于在逝者身后,当我们追思这位值得敬仰的长者的时候,竟不知道从何说起。时间会留下值得铭记的东西,然而人终究是健忘的,当收藏家面对眼前表情安详悲悯,衣袂飘飘风姿卓越的渡海观音时,又有几人会想到当初的灵感是源自何处?

民国30年(1941年)降生,未满周岁即遭丧父,早年与寡母艰难度日的苏清河可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苏家时代业瓷,而彼时遍地狼烟生产凋敝,即便生存也受到极大考验。于是困苦之中未及小学毕业,苏清河便辍学从瓷了。

从此之后,时代变迁可谓天翻地覆,然而苏清河对陶瓷的热爱却是日甚一日,并且在这方面表现出过人的天赋。“不学习,是无法取得进步的。”成为日后苏清河教育徒弟们的口头禅,这也正是年轻时苏清河的从业写照。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而涵泳于陶艺的海洋中也使现实生活多了许多愉悦,把单调清苦的境况涂抹上几笔温暖的釉彩。无数个白天和夜晚,苏清河奔波于周遭村落,实地调研,反复揣摩,也许是荒村野郊,也许是千年古刹,在德化、永安、三明一带,搞些民间的泥塑木雕佛像。这种颇具浪漫色彩的求艺历程,使苏清河得到更多生活的历练,也有了对佛像更加生活化的理解。

由于白瓷的表现题材多为观音和佛像,对释家经典及佛教故事的钻研就变得非常必要起来。成长于生产一线的苏清河不同于科班出身的后生代陶艺家,作品造型、线条更多地是出于陶作经验与心中对这些形象的理解。“我靠的是经验。”苏清河曾说,于是阅读相关典籍以充实胸中形象就变得非常必要起来。年轻时,他在永安、建阳、古田等地雕塑泥菩萨,使他有机会揣摩当地名刹里的泥塑、木雕风格技法,这为以后苏清河的创作增添了不少出彩之处;而对《中国陶瓷工艺学》、《中国古陶瓷全集》、《中国工艺美术全集》及木刻、石雕、书法、绘画等大量参考资料的钻研,则为其充分审视自己的工作提供了更大的维度与高度。苏清河的目光没有囿于德化本地,而是关注着整个行业的动态与声音。

佛教人物造像是德化陶瓷雕塑的传统题材,千百年来经历代瓷雕艺术家锤炼,形成具有浓厚民族特色的独特风格。苏清河的许多瓷雕作品即明显带有何朝宗流派风格。他的创作手法灵活、多元化,比如收藏于国家博物馆的作品《泰国佛》,独树一帜,泰国艺术风味使人耳目一新。他善于吸收并借鉴中外雕塑艺术的精华,并融会贯通,以更好地表达作品的主题。

佛家讲普渡众生,佛对生民万类的悲悯情怀、观音静谧肃穆的从容姿态成为这种艺术的内在神邃。而长养于民间的苏清河自小在曲折困苦的生活中,历练出了同情弱者、乐于助人的心灵品质。对照佛家术语,苏清河正是在修炼中度尽劫波,从而升华了自己的境界,于是当着手勾勒佛像的时候,这种内在的精神境界便不自觉流露出来。一佛难求,正是藏家对苏清河作品的一致评价。

2012年2月23日,苏清河大师走完了自己的72年历程,然而对于整个白瓷艺术来说,大师走得却是如此仓皇,以至于这种美好艺术的传承出现了不小的空白和真空,有业内人士严肃而有些悲观地预测:兴许十年之内都不会再出现一个苏清河了。

原先苏清河在此工作的莹玉陶瓷艺术研究所依然如故地进行自己的探索,然而莹玉(苏清河的号)却永远地离开了,留给徒弟们无限的眷恋和怅惘。

半成作品今犹在,世间再无苏清河。

作品被抢购的背后

苏清河大师离世不过半天,其作品立即以数十万的涨幅遭遇抢购。德化一家陶瓷公司,前年曾从苏清河手上买回三件小型瓷雕,其中一尊最小的购买价为2万元。24日下午,一位买家直接上门,出价14万元当场买下。其它众多苏氏作品更是处于有价无市的情况。

对此,我们绝不应仅仅看为一种对其作品的肯定,也不该简单地归结为收藏家们的“厚古薄今”。这种大幅度的涨价情况,很难理解为对作者作品的更深层次认识或者对其价值的理性重估,却折射出收藏界一直存在的一些问题与不足。“盛世兴收藏”本是一种时代发展的常态,想从古董收藏中“捞一把”虽属投机心理原也无可厚非,然而这些变成一种狂热的潮流后,势必会影响正常的评估标准。当我们惋惜一位巨匠的离世,并借此更深刻地发现其作品难能可贵之美的时候,尤其不能忘记依然有许多默默无闻的生者正在做着苏清河大师曾经努力的事业,对于这种努力的肯定显然更加迫切和必要。因为毕竟,这种努力代表了今后陶瓷艺术的发展方向。

收藏界有许多或隐或明的规则规范着藏品的价格,作品本身的卓越优异是很重要的一个指标,然而这种指标本身就不是特别明朗,藏家群体的水平让这种指标变得愈加模糊。取而代之,作者的知名度成为一种最迅捷有效的估价方式。艺术家所以难能可贵是因为其可贵的作品,而非作品所以永恒是因为出自有名气的艺术家。如果任后一种情况肆意泛滥,不知名创作者即使创作出比较好的作品也未必名至实归,从长远看更是会降低整个藏品市场的层次。我们需要好的艺术品,然而在此之前我们更需要为好的艺术品提供发生的温床。

苏清河大师是离去了,然而其人格的感召力却依然存在,莹玉瓷艺研究所也必将继续对工艺及艺术的探索。苏清河的一位徒弟表明了大家的心声:我们将继续探索开拓,继承和发扬师傅未竟的事业。毋宁说,较之那些珍品,这种精神也许更需要得到肯定与理解。

也说中国的“大师”

一种比较悲愤的论调是中国瓷坛无大师,甚至是中国的艺术界或者无论什么界都没有大师,如果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会把原因归结于人心的浮躁,时代的拜金,或者其它客观原因。似乎我们正在经历一个如此尴尬的时代,以至于任何一种“大写的人”都与这个时代无缘,而任何一种庄严都将面临被解构的危险。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大师呢?

有人说大师必须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内有安邦之能外有靖边之略,甚至顺风雨而理阴阳。以此为标准,中国的确无大师,世界也从来就没有大师存在过。诸葛孔明尚有六出祁山无功而返的尴尬,即使如此还被鲁迅批评“智多近妖”。西方的米开朗基罗懦弱傲慢,仍被尊为雕塑界的巨人;托尔斯泰私生活颇为不堪,犹是近乎圣者的文豪。由此可见,当我们呼唤大师的时候,首先得去除自己内心的偏见,搞清楚自己寻找的是大师还是国师。所谓大师者,也只是在某方面达到这个时代其他人未曾抵达的卓越,并在做人境界方面有着更高的层次,亦即马斯洛所谓“完美人格”、“自我实现”。当我们有了更为理性的态度时,实际上就有了发现大师的眼睛。

另一方面,自身修为是成为大师必不可少的部分。没有充分的生活体验便无法抵达更高的生活境界,后者正是大师异于常人的重要表现。以苏清河大师为例,正是曲折而丰富的生活经历赐予他作品的内在精神,培养其人格上的救弱济贫,除却这些人生意义的修为,单单工艺的提升是不足以让其作品在众多同类中“一佛难求”的。

我们深深期待后来者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