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0日上午8时45分,我的父亲大人王隆夫因病辞世,享年八十七岁。父亲和母亲大人又相聚了。他们二老勤勉一生,历经坎坷,抚育培养了我们这个陶瓷大家庭。如今,儿孙辈都已长大成人,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荫享幸福之时,他们二老却在天国相聚了。我顿觉五内如焚,形销影孤。
我的家族五代与陶瓷结缘
父亲王隆夫是在曾祖父的影响和祖父的耳濡目染中熏陶长大的。当然,如果不是生计所迫,他也许不会走上陶瓷专业创作的道路,然而,走上这条路,却没有仅仅成为一名循规蹈矩的工匠,却是父亲的禀赋和勤奋使然。
顺着家族的长河往上溯游,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浮现,那就是我的曾祖父王昌彬先生。历史的因缘际会,让他担任了光绪、宣统年间的御窑厂督办。御窑厂聚合了全国优秀艺人和能工巧匠,用最精美的材料和工艺,为皇家制造最精美的艺术品。这种不计成本、但求精品的制作于今已经难以复制,但是曾祖父有幸侧身其中,这种文化的浸染对于整个家族的影响难以言传。陶瓷艺术品一方面以古取胜,另一方面以精取胜。曾祖父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不是得到多少家传古董,而是这种流淌于家族血脉之中的文化浸染。
祖父王庭芳早年毕业于饶州府的省立陶业学校——这是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前身,是中国最早也是唯一的一所陶瓷专业学校。后又就读于上海美专,他喜爱美术,能书善画,对海派画家风范颇有研究。祖父反对那种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教育,而是用他自己的生活和创作经验给予我们熏陶。记得小时候,有一天阳光将院子里一棵树投影到墙上,祖父就领着我去看树影的疏密斜正、浓淡变化,然后又和其它的树影进行比较。这种形象教育十分直观,多年后我仍然记忆犹新。祖父让我们懂得,真正的艺术教育是让人获得生命体验,而不是脱离生命,人为去地抽象出一些教条。
父亲生于一个战乱频仍的坏时代,但这又是一个文化交流的好时代。父亲转益多师为我师,不仅从珠山八友这些陶艺前辈那里吸取陶瓷艺术创作的营养,更因为结交潘天寿这样的美术大师,让自己触类旁通,从而走出了狭隘的陶瓷工艺范畴,为自己的艺术创作找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也谋取到了更丰富多彩的表现手法。
父亲的业余时间没有太多的爱好,我老是看到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昏暗的灯光下刻印,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睛的度数加深了,他就将两副眼镜重叠起来戴着刻印。因此,在他的绘画线条里不难看出具有深厚的篆刻金石味。父亲的瓷艺作品也很善于在书法、绘画、金石、诗词中吸取营养。
说到父亲的作品以及他的创作历程,又不得不提到我的母亲夏胜兰。母亲长期与父亲合作共事,夫妻画的瓷器基本上由她完成填色。母亲对粉彩瓷的设色是非常考究的,她知道冷色调与暖色调的对比统一关系等专业知识。她先在景德镇瓷厂工作,后辗转到胜利瓷厂、宇宙瓷厂、新光瓷厂,长期从事高档艺术瓷的填色,施于人教授、郭文莲教授的作品她都参与设色。
小时候,我老是看到母亲手不离磨砵,颜料在她手上磨得格外细嫩。她填的颜色在玻璃白表面上渐变的犹如光合作用下的牡丹花,通体透亮,渐变效果过渡得十分自然。父亲的早期作品如《十八学士》、《八仙过海》等瓷板条幅,大多是父母亲相互配合完成的佳作,至今流传。
母亲在设色上总结了很多宝贵的经验,比如她讲:一件作品必须要有一个完整的色调,绝对不能追求色彩过于丰富而忽视了主色调,不然就会使作品没有了主次关系。在具体制作上,有些瓷瓶的凹凸面过大,粉彩填色时就容易流动而无法填平,母亲说,只要在颜料里放少量盐水就不会流动,而且烧出来的颜料特别鲜亮,因为氯化钠有助溶作用。今天看来,母亲的设色技巧还是有科学道理的。
在上世纪动乱年代,我们家藏的各种书画和陶瓷精品都被“造反派”席卷而去,了无踪影。动乱结束,只归还了一本有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祖孙三人批读圈点的线装古籍《易经》。父亲因此将宅所取名为“还经楼”。改革开放后,父亲重新焕发了艺术生命,并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当时另一位享誉海内外的书法大家启功先生也是全国政协委员,闻此欣然为我家题写“还经楼”三字。
父亲八十多岁后,仍然精力充沛,创作不止。前几年还应文化部邀请出访德国、冰岛以及北极地区。在北极他还创作了多幅国画,受到多国元首的褒奖。这种创作激情,是因为他身上的艺术精神从未被剥夺,动乱和坎坷可以损失财产、损失时间,然而,从另一方面讲,磨难也让他加深对生命的体悟,让其作品的意蕴更加深厚。
虽然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看来,父亲已是高寿,然而猝然离世,仍然让我内心非常难过。时时念及亲恩,食不知味,夜不成眠。所幸父亲的风骨与精神已流淌在这个家族的血脉之中,代代相承,生生不息。
我十分想念在天国的父母!
王安维,教授(国家二级),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现任景德镇学院图书馆馆长,为第九届全国青联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新世纪百千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政协江西省委委员,江西省青联常委,政协景德镇市委常委,民盟景德镇市副主委,清华大学访问学者,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委库专家组成员,江西省教授职称评委,景德镇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王安维陶瓷艺术》、《王安维瓷艺文选》、《王安维书画作品集》、《王安维谈书画》、《王安维瓷艺》等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