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见到的这个“碗”字,据说最早出现在唐人所著《隋唐嘉话》上,说“(李)元吉恃其臂力,每亲行围。王充召单雄信告之,酌以金碗,雄信尽饮,驰马而出,枪不及元吉者尺”。于是,平素称之为椀或盌的碗,似乎豪门大户、市井百姓都突然的意识到了,原材料确凿地来之于“石”而非“木”,《隋唐嘉话》说的很对,便顺其自然,称之为碗了。
碗这东西哪,将苏老夫子的“不可居无竹”改上一改,说“不可居无碗”,实在是最贴切不过的。日日吃饭,餐饮酒宴,什么时候离得了它?我们自然的也会注意到,几千年暑往寒来,碗的形状风致的变化,比起盘呀碟呀的来,花样应当是最多的。
因此,谋划着要让碗变来变去的大有人在,于是便有了卧足碗、折腹碗、笠式碗、鸡心碗、宫碗、诸葛碗、八方碗、净水碗、攒碗等等。人世上的风情习俗、审美情趣,难得千篇一律,碗必然又会被世人捏来捏去,生出些些小小的变化。
我珍藏的战国碗的形状近似乎盆,胎骨厚重而粗拙,浅腹,折沿,平底足,足上可见清晰的捏压痕印。这些捏压痕印告诉我们,我们的先祖们,全凭两只手捏捏压压,碗、盆、盘、杯便一只只面世。碗上施以稀薄的褐黄色釉,当年釉尚在完善之中,稀薄清淡,器外壁施的釉部分已被高温烧化,残迹斑驳。碗形亦在完善之中,称碗亦可,称盆亦行,并无“职能”上的明确分工。最有意思的,是碗内折沿刻划水波纹三道,碗心刻划弦线两圈,圈外刻划水波纹三道,在所见传世和出土的战国碗中,这种有清晰纹饰的,至为罕见。
唐代的长沙窑器,在中国陶瓷史上发生了里程碑似的变革,碗自然不会徘徊在变革大门之外。
我珍藏的“榇子好鱼”莲花纹碗,在所有的碗中独树一帜,釉色胎质姑且不去说他,碗内一朵盛开的褐色莲花,花芯为褐绿两色,褐色“榇子好鱼”四字分别书在四片花瓣上,这便使它与众不同了。
“榇子好鱼”为真书,比许多长沙窑上的行草认真。碗外壁虽无纹饰,但莲为佛家圣花,宋代大理学家周敦颐说它“出污泥而不染”,有它在,已足见庄严风雅了。为何书“榇子好鱼”?有些费解。《尔雅》中说“榇”为梧桐,或者是木槿。《说文解字》说“榇”为采薪亦指棺,……倘若将碗和市井生活揉合揉合,来个直白,就说(山上砍柴的)樵夫喜欢吃(水里游着的)鱼,岂不要凭添许多的生活情趣了?
唐代那些个制碗书字的匠人,谅是不会料想到,碗心绘画书字,他们是首开先河者之一。诚然,他书写这样的四个字,我们恐怕谁都不好否定,确凿的带着些许打趣的心思。
另一只长沙窑简笔花卉小碗(图3)虽然没有书字,但稍稍外翻的唇上有褐色作四点式点彩装饰,外壁亦作三叶式褐彩斑装饰,碗心绘一叶简笔花卉。看似草草,但彩斑的部位和形状、彩斑的鼎足式作搂抱状、彩斑三而不是彩斑四,则可能与传统理念有关。《楚辞》中说“三圭重侯,听类神只”,这个三圭,指的是诸侯爵位中的公、侯、伯,也即国之三公,梁柱也。又有“三辰”,《左传》称之为日、月、星。古人称之为瑞草的灵芝,它的另一名字是三芝。还有三皇、三省、三界……三为瑞数,吉利罢了。而从艺术装饰的角度考虑,则是简洁、清新的反映。碗壁亦呈微微外侈的浅腹,一目了然。不难看出,从装饰和形制上审察,当是匠人们追求秀雅的又一种尝试。
五代的酱色釉斜腹碗(图4),不能不说是匠人们的创造性思维和审美要求相结合的产物,坦腹,口微敛,碗内着淡淡的青白色釉,碗外着酱黄色釉,不到足。内外两种釉色,令人眼目一新,为色釉瓷器增添了一个清新的品类。
时光奔流到宋代,瓷业的发展简直日新月异,碗的变化自然也不小。装饰开始注重瑰丽、奇诡和华艳相结合,我收藏有两只碗,其瑰丽、其奇诡,足可以让今天的陶瓷艺术家们好好地感叹一回。
兔毫碗盏是宋代建窑的作品,紫灰色胎,凝重坚致,黑褐色釉温莹润亮,外壁仅口沿下施釉,旋削成小玉璧足。极有意趣的,是器内壁从碗心呈放射状向口沿辐射乳灰色、黄褐色丝绺般的细毛纹,宛然飘丝飞线,真就像长毛玉兔身上的绒毛,十分的轻盈柔顺。凝厚暗黑的器物,因为飘丝飞线般兔毫的缘故,陡然间便多了几分诡秘,变得雅丽而明艳起来。兔毫碗盏的美名,便由此而生,权贵富豪钟爱其美妙,文人雅士赞叹其天成。
当年多才多艺的徽宗皇帝赵佶,便曾在文章里赞叹这种殊为奇绝的纹样“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上有所好,下必投其所好,兔毫碗盏岂有不风行之理?
吉州窑剪纸贴花碗,则另是一种风韵。剪纸贴花碗氧化包浆熟润,直沿斜腹小玉璧底足,古盎之气十足。
让人倍感新奇的,是碗的装饰纹样。吉州窑碗品类繁多,纹样装饰尤其花样翻新,树叶纹、剪纸纹、玳瑁纹、剔釉填绘、剔釉、彩绘兔毫等等,简直就是百花争艳,就是今天,仍然让人们倍感诧异。
比如剪纸贴花碗吧,外壁施以黑褐色釉,内壁施以酱黄色釉,釉上剪贴黑褐色双凤,绕壁飞翔,间以黑褐色宝相花。鲜明清新,别具风情。
剪纸工艺本为民间手工艺术,曾经是许多农家妇女待字闺中时的“女红”。喜庆佳节,剪张有凤来仪,剪张彩蝶穿花,剪张牡丹富贵等等的贴上门窗,既可招徕祥瑞,又浓烈了喜气,让人尤感亲和。这种民间的剪纸纹样,瓷艺匠人们从百姓生活中顺手拈来,让它在碗盏上大放光彩。最有意思的是剪纸贴花碗的外壁,竟然装饰的是黑褐色釉地点彩酱黄色玳瑁纹。玳瑁纹亦为宋代瓷艺工匠的绝作,黑褐色釉地点彩酱黄色玳瑁纹,缥缥缈缈,有如祥云,酷似晓雾。
匠人的匠心独运,还在于,他在外壁的黑褐色釉地上作酱黄色点彩玳瑁纹,内壁的酱黄色釉地,则剪贴黑褐色双凤,色彩上的内外交错产生了视觉上的内外反差。这种内外壁釉色和纹饰装点的处理,不仅相得益彰,尤其是开了陶瓷纹饰抽象艺术和写实艺术合璧之先河,是一种创造性思维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