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汪平孙,69岁破格评上大师两年后惜逝

艺术档案:

汪平孙,出生于1931年,汪野亭之长孙,“汪派瓷上山水”第三代传人的代表,现为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江西省陶瓷美术家、高级工艺美术师。

他自幼受家庭熏陶而习画,1951年考入“江西省立陶专”(景德镇陶瓷学院前身)艺术系,1952年转入“南昌大学”(江西师范大学前身)攻读中文,1954年分配在南昌市任中学语文教师,1987年获高级教师职称。1991年,退休回景德镇建立平山堂画室,正式从事瓷画创作,补评为“高级工艺美术师”。

他继承了“汪派山水”瓷画画风,取材多来自故土山川和他游历过的名胜,但凡看过的图片、名师佳作、影视风光,他都予以借鉴,汲取艺术养分。经过多年的刻苦探索,其作品构图不拘一格,笔触枯润兼施,设色雅致清秀,意境含韵深婉,既有其祖父的传统,又有创新的清新。

身为“珠山八友”汪野亭长孙、“八小名家”汪小亭长子,汪平孙自幼随父辈学画,本该传承衣钵的他却有一半人生奉献在教育事业上,直到60岁退休重回景德镇瓷器、80岁修得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

所有一切,他都随遇而安、淡然处之。许多话说在他的诗和画中。

他在《蚕烛集》中有一首诗这样“自伤”:“病贫相迫骨如柴,丧母童年百事哀;亲友相逢皆白眼,全因世事有兴衰。中年老九臭难熬,满腹心酸梦里嚎;竭力劳心日继夜,诚惶诚恐待明朝。蜡炬成灰泪未干,长河渐落曙光寒;千帆万木相争发,病树沉舟入暮年。好梦难圆梦又多,时乖命蹇易蹉跎;苍天不惜凡人老,空向秋川哭逝波。沐雨经风数十年,蹉跎往事一如烟;艰辛历尽难圆梦,愧到瓷城乞画钱。鹤发垂髫共一堂,参加笔试大荒唐;当年范进找人笑,今日狂夫更自伤。”短短百来字字描述80年风风雨雨,也“调侃”了他和陶瓷的缘。

想象中的文人墨客,大抵就是他这个样子,鹤发、瘦削、坦率又诙谐。

命运的安排

汪平孙家世显赫,祖父汪野亭是“珠山八友”之一,父亲汪小亭亦被人称为“八小名家”,在成为陶瓷艺术家之前,他却当了38年中学教师。命运的安排,谁也说不清。

八岁前在乐平农村生活了几年,后来到景德镇和祖父生活,抗日战争爆发又回到乐平乡下,童年丧母、社会不稳、生活动荡,这是抗战胜利前汪平孙的记忆。颠沛流离时从未忘记的,是学文化,所以他上过私塾并且自幼随父辈学画,为了系统地学习美术知识,1951年他考入“江西省立陶专”艺术系。他原本计划在这所学校学习更多陶瓷、美术方面的知识,毕业后回景德镇继续父辈的道路,没想到入校第二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他转入“南昌大学”专攻中国古代文化。

之所以选择古代文化,而不是艺术,是因为汪平孙发现,祖父汪野亭等老一辈陶瓷艺术家,都有很好的古典文学素养,他们将诗、书、画的印象带入景德镇陶瓷创作。他感觉,离开景德镇这方“瓷”土,就如同鱼儿离开了水,与其继续学习美术,不如提高自身的文学素养,为今后回景德镇从事陶瓷累积文化底蕴。

计划不如变化。毕业后他没能回景德镇,而是分配在南昌一所中学担任语文教师,一直工作到退休。难得的是,从教这些年,他并未丢弃自己喜爱的书画,一直坚持在宣纸上创作,写了很多诗,假期也回景德镇跟随父亲、叔父学艺。

60岁重新出发

退休后,汪平孙重拾旧梦,孤身一人回景德镇建立“平山堂”画室,开始个人陶瓷创作。60岁重新出发,太不容易,这不仅考验这位老者的体力和毅力,也考验他的观念。

回来时他每个月退休工资只有200多元,一开始只好借住在姑姑汪桂英家,除了为节省开支,最主要的还是,他离开景德镇太久,对重回陶瓷有很多担心。“当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没想到一提起画笔就有人说,这是汪野亭家的风格啊。”汪平孙回忆,“那时应该是1991年,有人请我帮忙画瓷器,拿了一尺八的瓷板三块,问我给多少钱合适,我当然不知道。没想到卖了回来,那个人每块给了100块钱,这差不多是我半个月工资。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心说真还可以。”

拿着这些钱,汪平孙有些忐忑不安,说到底他还是“知识分子”,他向汪桂英求教,汪桂英说了五个字:“贵精不贵多。”这句话点醒了他。他在老城区租了间房子,继续帮人画瓷器

当时只要有机会动笔,汪平孙都愿意应邀前往,因为他无力负担材料费,生活也过得清苦。景德镇青年画院400元一个月邀请他,每个月创作几幅作品,他在画院画了一个月。后来南昌文物商店有两件汪野亭的作品,听说汪野亭有后裔在南昌,找到汪平孙帮忙鉴别。鉴定之后,工作人员问汪平孙会不会画,他拿出带回南昌的两块作品,工作人员带回去后被一位香港老板以每块3000元价格收购。两厢比较之下,汪平孙对价格高低这件事越发迷惑起来。

幸好他的爱人退休,接管了这些身外事,汪平孙说:“实际上刚画画并没带功利心,过着很艰苦,还要景德镇、南昌两地跑,我只想专注于画画,对画画之外的事我完全不懂。后来爱人退休回景德镇,她成了我的经纪人,宣传、销售这些工作由她负责,我潜心陶瓷创作。”

关于“汪派山水”

算算时间,回景德镇创作陶瓷二十年,这些年汪平孙最得意的一件事情,是对父辈的陶瓷经历、风格、衍变进行整理,编著出版《汪派山水瓷画选》。

汪平孙在祖父汪野亭、父亲汪小亭等人身边耳濡目染,他到现在都认为:“从小他们就教育,学画不仅要悟性好,还要肯钻研,也就是俗话说的:‘眼睛看成了花,屁股坐成了疤。’我的祖父自己绘画自己题词,画和诗可以配合,可以看出儒释道的思想。父亲的作品原先豪放,后来受政治影响比较拘谨。比起父辈,我现在工艺上的进步不大。退休之后,我就想编写一本书,作为我们一家三代百余年耕耘于陶瓷艺术的纪念,也是对汪派瓷上山水画创作实践的总结。”

这本画册从资料搜集、文字撰写、结集出版都是汪平孙一手包办,他前后花了四、五年时间,投资14万元。画册出版正是他最困难的时候,他回忆:“我当时租住在老房子里,这些钱当时可以买一套房子,因为囊中羞涩,出画册我还借了一点钱。”古诗《虞美人忆故居》,正是描写汪平孙当年的境况和心境,诗云:“花瓶瓷板大与小,画了知多少?破楼昨夜遇西风,呜呼漏雨滴湿一房中!高楼大厦多多在,可惜无钱买。问君对此何不愁,因恐一腔心血付东流。”尽管住在漏雨的房子里,下雨甚至要自己爬上房顶捡漏,汪平孙最关心的却是出版画册。

我们都知道汪野亭是民国时期“珠山八友”之一,以青绿山水影响巨大。以国画融入陶瓷中,这在山水题材上难度更大,因为釉料在陶瓷绘画中不像水墨在宣纸上那样容易挥写皴染,这就限制了瓷上山水的表现形式。汪野亭的瓷画则吸取了中国传统工笔画中的优点,也吸取了西方“写真”画中的某些优点,主张“以形写意”,认为没有能脱离“形”而存在的“神”。汪野亭先生的陶瓷艺术创作不仅丰富了陶瓷艺术的表现形式,提高了陶瓷艺术的文化内涵,亦为陶瓷艺术领域开拓了新的审美范畴。他所开创的瓷上山水画风后来被陶瓷美术界誉为“汪派山水”。

在这本《汪派山水瓷画选》中,汪平孙解读每一幅作品的画面、构图、意境,让人们更直接地认识“汪派瓷上山水”。他认为,这本画册是对前人的总结,也是为后人引路。画册出版前,人们只知道,汪家的山水很有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汪平孙说:“‘汪派瓷上山水’也可以说是一个陶瓷艺术流派了,一开始担心这个命名‘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后来请教很多老艺人、大师、教授,他们都首肯才正式定下这个名称。”

现在,后辈中也有人从事陶瓷创作,这个流派得到传承。

一种忘我之境

作为陶瓷世家的后代,又经过长年的学习和积累,汪平孙逐渐继承“汪派山水”画风。他的陶瓷创作继承“汪派瓷上山水”的取景、运笔和诗画结合,祖传的技艺融入个人创作中,不断进行新的探索,又因为他的教育经历和境遇,作品呈现出强烈的时代特征和新风貌,成为第三代中最有影响力的传人。他说自己画画常常进入一种状态,忘记白天、夜晚。

汪平孙的创作主题多为江南秀丽山水,运笔上更接近祖父汪野亭。他爱作诗、好书法,常常书画并题,互补互现,进一步发展了汪派山水诗画交融的特色。有时看到景物,心中有所感受,便画下来并题一首诗;有时看到景物先想到了诗,然后再把它画下来;有时是对古人的诗意有所感触,就提笔画出。他特别注重作品的情韵与意境,诗配画情韵相生。他提倡画出个人的思想与情趣,画出自己的风格,但主张寓个性于共性之中。画家所表现的思想情趣至少要为某一群体或阶层所能接受,能引起观众的共鸣而为大众喜闻乐见。它从现实中来到现实中去,但主张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他提倡写生,但目的是为了取得素材,尔后要集中概括,并进而融进自己的思想。正如他的诗中所述:“千行万象入双瞳,默化潜移俱贯通;淘尽平庸精巧现,风光出自性情中。”

汪老的瓷画在把握陶瓷本身特点的同时,进行了多种风格创作的尝试。他的作品表现形式多样,有精工细描的,也有逸笔草草的;有轻灵巧逸的,也有豪放凌厉的;有空灵通透的,也有沉稳深厚的;有表现古诗词情韵的,也有反映时代风貌的。或清虚高洁,或质朴平实,或恬淡静谧,或热烈繁盛。整个画面充溢诗意、意境美好,创造了桃花源般的理想境界,寄托了人们内心深处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他采用“扇裁月魄羞难掩”式的情感表达方式,谋篇布局寄托了美好的憧憬,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笔一划都饱含着他的情愫。2009年省大师评选,有关部门为照顾和尊重老艺人,放宽参审年龄,汪平孙进入候选名单,现场指定作画原本只要求他画一个小局部,这位自我要求严格的老者,坚持将整块瓷板画好,并题诗:“四海和谐酬唱夜,月明鱼乐柳江春。”因为除了画工,他还想表达自己对整体画面和意境的追求。

汪平孙的忘我和坚持,正是源自他的专一。